2018年4月11日，王小波走了已经21年了。我今天不是特别想念他，因为我经常想起他来。

最近几年，王小波已经有点符号化了，一个自由主义的符号。但其实你得承认，王小波的很多铁杆粉丝特别是男粉丝，对王小波的接触和喜欢是从看他的那些“黄色小说”开始的。现在的文艺批评家大可堂而皇之地称赞王小波笔下的性爱有多纯净、空灵和有力，跟地摊文学和网络论坛上的色情小说描写的性爱有多云泥之别，但平心而论，十来岁二十岁出头开始看王小波的大部分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男孩们，当年大概看不出这些差异。当然，很多人读着读着有了点启悟，接着读了王小波更多的杂文和剧本，以及他提到的更多的书，于是开启了通往另外一个精神世界的门，这可能算是色情文学带给一部分年轻人的造化。

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王小波的精神世界是复杂的、行为也是复杂的，他对性爱的态度和描写也一样。其实我特别想知道，如果我现在把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全文都贴到今日头条的“头条号”或百度的“百家号”上，会不会被审核干掉。我猜测如果被干掉的话，恐怕也不是因为版权，而是被判定为“低俗”。王小波固然能写出““陈清扬趴在冷雨里，乳房摸起来象冷苹果。她浑身的皮肤绷紧，好象抛过光的大理石。后来我把小和尚拔出来，把精液射到地里”这么棒的句子，但就冲着几个关键词，被“低俗”的概率还是挺高的。再说了，AI是什么东西，是闹着玩儿的嘛，AI很聪明的，越来越聪明了，它知道你在写什么，咔嚓掉这样的文章没商量。

这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黄金时代》和《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的王二干的那些事，王小波到底干过没干过？当然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了，还开过专门的研讨会讨论这事。我是倾向于认为王小波在写这些“黄色情节”的时候是有强烈带入感的，也就是说其中很多来自个人的体验和经历。那么他为什么要体验这些不同的女人和方式呢？还写得怪美的。

作为一个人，无论是活的王小波还是小说里的王二，他们在干这些事的时候，都不是圣人或文学家，而是一具肉身；他们都不是在搞行为艺术体验生活，而是在切实地感受快乐。那么这么“低俗”、无节制且充满着虐与被虐感的快乐，他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体验的呢？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看过这几部小说的人都清楚，王小波笔下的汪洋恣意的性和虐，都发生在特定的历史阶段。那些关于性的唤起、高潮和压抑的描写和经历，都是在一个荒诞、诡异而又沉闷的时空里展开的。王二是个被生产队长欺负的插队知青，陈清扬是个在医务室帮忙的破鞋。一个落魄的知青跟一个破鞋在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时空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属于他们，那他们在一起能干什么呢？当然是干那事儿，不知疲倦地干那事儿。在干那事儿之余，还得被批斗，被批斗的时候还被审问的人反复问干那事儿的细节，然后继续不知疲倦地干那事儿。

他们在一个伟大光荣正确的时空里干那事儿，是为了唯一的快乐。生产队长和革命群众嫌弃他们，批判他们，但又喜欢窥视他们的那事儿，这就更激发了他们痛痛快快干那事儿的劲头。干了那事儿，周围的时空就不存在了，那些道貌岸然的革命群众就显得格外地傻X了，这件事也让他们感到快乐。

这些故事在王小波的笔下，变成了灵性横溢的高级小黄文，但这些场景本身很切合“低俗”这个词的要义，小说里写王二的那个玩意儿也是“丑陋的东西，直翘翘地挺着”，跟大多数男人的那玩意儿差不多，一切都很低俗。但这些“低俗”确是王二和陈清扬在那个时空里的必需品。因为他们在当时看不到希望、没有快乐，生活很压抑沉闷，还要因为他们搞了低俗的破鞋而被批斗、被嘲讽。但他们轰轰烈烈地搞着低俗的破鞋，用这种方式嘲弄着那个时空，和那个时空里光荣正确的人，既是在做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在消解和反抗着那些他们摆脱不了的东西。

“低俗”是一种价值判断，也是一种文化现象。王二的故事告诉我们，导致低俗的一个原因是现实生活的压抑、扭曲和精神世界的无处安放，而低俗的行为和低俗的爱好本身，也是那些无能为力的人们，对那些鄙夷他们的高级人类的一种回答。

看过《黄金时代》，我相信王小波低俗过。他能把低俗的事儿变成那么好看的小说，也说明他自己的价值体系中，根本没有“低俗”和“高尚”的樊篱。王小波说他自己天生是自由主义的而非学院派的，就是在于他没这些条条框框，自己掌握着知识和文字，也能理解那些卑微到尘埃里、低俗到骨子里的人们，包括他们的事和他们的文化。

写到这里，我真的有点想念他了。假如王小波活到今天，我相信他一定是今日头条和快手的忠实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