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大望路编辑部（ID：xianshixianwei）丨作者：徐大概

1982年7月1日，《西游记》试集《除妖乌鸡国》开拍，随场记第一下打板，师徒四人的命运从台前到幕后就此绑定在一起。六小龄童这个名字，要在八九十年代中国电视剧的黄金岁月里，被全国观众家喻户晓。这种名誉持续到了2016猴年春晚，大家纷纷为六小龄童没有上央视春晚而愤愤不平。

2017年4月，《西游记》的缔造者杨洁逝世，六小龄童在灵堂的纪念视频中悼念逝者，前一半还画风正常，突然话头一转“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电影《西游记》……”曾经闹天宫、盗灵丹，拿着生死簿嬉笑怒骂、又撕又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英雄“猴王”，再没有能力从地府把恩师的魂魄带回来人间，反而公然在灵堂前宣传自己的新电影。大家的童年偶像，终究只是凡人。

这一惊，成就了一门“六学”，网友戏称“灵堂卖片”。

一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老艺术家，多少都与《四大名著》有不解之缘。

1981年11月，央视文艺部的某次组长会上，副台长洪民生点了两个人，一个是《红楼梦》的总导演王扶林，一个是《西游记》的总导演杨洁。王扶林1954年开始执导，是中国影视圈不折不扣的前辈；而一直作为戏曲片导演的杨洁，只能算是新人。一个众望所归，一个遭人怀疑，无论如何，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他们必须对领导，对全国电视观众有个交代。

接到任务后，杨洁开始全国各地马不停蹄选场地、选角。1981年底，杨洁去绍兴找绍剧表演艺术家“南猴王”六龄童。六龄童直接把导演领回了家，他们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推着自行车，沉默寡言，当时并没有引起杨洁的注意。到了家中，六龄童和杨洁在孙悟空的人物表现上一拍即合，六龄童还表演了地方戏中猴子的形象。

杨洁导演遗憾地说：“可惜啊！要是您年轻30岁！孙悟空就是您的了！”

六龄童立马一指站在旁边的年轻人：“他是我的儿子！”

杨洁一提起要去剧团选演员，“老猴王”顾左右而言他，逮着话头就向导演推荐儿子六小龄童，举贤固然不避亲，还应该抓住一切机遇。三天后，六小龄童还陪杨洁在绍兴游玩了一圈。即使离绍剧团近在咫尺，杨洁却终究与之失之交臂，没在绍兴见到其他孙悟空的人选。未来，人们不禁要佩服父亲的远见，这一“塞”，不仅成就了一代猴王，还完成了家族从地方戏演员到国民偶像的逆袭。

最初，杨洁导演对演员有一条要求是“能吃苦”。她还记得六小龄童刚进剧组，六龄童提着两个热水壶要给儿子洗澡。她对六小龄童说：“你必须做好吃苦的准备，生活能要自理，剧组不可能有人照顾你，要学习刻苦，你现在所学会的东西，距离孙悟空还很远。”六小龄童答应了，并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剧组条件极端艰苦，最不容易的就是孙悟空和猪八戒两位主演。

《西游记》的诸多场景需要在自然风光中实景拍摄，巍巍高山、大江大河、寒来暑往，初涉“威亚”技术的中国电视剧组设备粗糙，把人吊上去危险系数高。六小龄童在拍摄期间多次摔伤，在北京西郊拍《官封弼马温》一段，因韧带多处严重挫伤而躺床休息三个月，不过也因祸得福收获爱情。

当时，组里不少演员要带乳胶面具。特别是到夏天，酷热再加几千瓦的灯光照射，孙悟空和猪八戒脱下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戴面具不仅要完成表演，还得惟妙惟肖，让乳胶看似是“长”在身上的，出汗后面具松动，还得补妆。补妆时，要把之前的撕下来，一撕撕下一层汗毛。一个镜头要补好几次，饭不能吃水不能喝，只能抓紧时间拍，以减少痛苦。

23岁的六小龄童已经开始漫漫取经路，30岁的唐国强却面临身为演员的转型。

1979年，唐国强出演电影《小花》中的“赵永生”一角。青年唐国强是个年轻帅气、白白净净的帅哥，出演了《孔雀公主》后，再加上他爱吃奶油，被冠以“奶油小生”的名号，相当于女演员被称作“花瓶”。之后，唐国强出演《路漫漫》《四渡赤水》，直至《高山下的花环》，尽管出演形象正面的主角，是因俊俏的外形得了实惠，可作为演员，演技雷同、戏路窄的问题也显而易见。

1989年，王扶林导演要拍摄《三国演义》，唐国强的演艺之路因“诸葛亮”而改变。

《三国演义》剧组除了总导演外，还有六个执行导演，唐国强本来准备演“周瑜”。制片人往唐国强下巴贴了胡子，觉得形象上合适，于是让他试一试“诸葛亮”。这项建议得到了王扶林导演的许可，却遭到了三个副导演的反对，一个“奶油小生”可以演好“诸葛孔明”吗？剧组拍“诸葛亮”的第一场戏是“隆中对”，“诸葛亮”在南阳，剧中角色和现实中的唐国强年龄相仿，神气逼人、意气风发，那个指点江山的“诸葛亮”活了！

即便在“隆中对”后，依然有不少人向王导提出，“诸葛亮”需要换人。电视剧拍摄并不是按照剧情发展顺序，而是按照拍摄进度打乱的，青年“诸葛亮”出南阳茅庐后立马要去五丈原拍“诸葛亮之死”，唐国强需要在几天内胜任“诸葛亮”从青壮年到老年的变化。

1994年底，观众坐在电视机前看《三国演义》第77集。荧幕前，蜀国将士整齐跪在黄土地上向丞相叩首.诸葛亮老眼含泪：“亮不能临阵讨贼，幽幽苍天，恩薄于我”。

唐国强演绎的是英雄垂暮、壮志未酬、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豪情与悲凉；残阳如血，一人独立，意境是关汉卿元杂剧《关大王单刀赴会》“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的尾音。他从青年“孔明”成长到老年“孔明”仅用了几天时间，背下生涩的文言台词，把握情绪，融入角色，谁也不知道他下了多少功夫。

从此以后，《雍正王朝》中的雍正皇帝，《开国领袖毛泽东》中的毛主席，王侯将相、建国伟人，唐国强都得以胜任。再没有人敢质疑唐国强是个“奶油小生”。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六小龄童老师和唐国强老师在二十多岁就有知名度极高的角色，而二十多岁的徐锦江在演艺圈算初来乍到。他20岁时，参加1981年期无线电视演艺训练班，同期同学还有刘德华和梁家辉等。由于外形彪悍、长相凶恶，他被派去演龙套、反派和变态。总是在“红花还需绿叶衬”的剧组里扮演“绿叶”的徐锦江，三十岁多岁时演过“鲁智深”，可《四大名著》成就不了他。

2000年，刚迈进新千禧的头一年，站在四十岁的大门前，成就徐锦江的，是鳌拜。

二

“诸葛亮”成就了唐国强老师，又再次局限了他。

他最初参演《雍正王朝》，剧组提议他演“老八”，同样是老谋深算的角色，可他心里却想演雍正。他反复和剧组提出，最后一次吃饭，他拒绝出演“老八”，并谈了许多关于雍正的想法，之后握手走人。导演胡玫在唐国强老师走后，决定对唐国强版的“雍正”大胆用一把。

“雍正”之后，唐国强老师演过的帝王电视剧有二十余部，从东周列国到清朝，横跨数千年。

从谋臣到帝王的转变，唐国强老师认为重要的是选择：

“我们是跟着经典占了便宜。在选择上，选择什么样的剧目，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演员最要命的是什么，当你演完一个角色，被观众认可之后，是好事儿更是坏事儿，观众不希望你改变了，你再想演别的角色就难了。一个高山过后，就是一个峡谷，但是一个人没有了自己，没有了创作，那你就停止了。你要创作，最大的问题就是观众认不认可。”

地上的皇帝演完了，还有天上的，唐国强老师在2010年版《西游记》中出演玉皇大帝。这版《西游记》的观众愤愤不平，纷纷求唐僧还俗，劝悟空褪毛，精良的特效并没有为新剧赚到口碑，反而成为六小龄童老师“希望《西游记》，在我这个形象出来以后，一千个观众心目中只有一个美猴王”的脚注。

六小龄童老师占据“美猴王”正统地位的态度，与朱熹确立儒学正统的思路是一样的。朱夫子一生讲学，为学术推广义不容辞，做了四个月帝师，又回到地方书院从事教育工作。六小龄童老师作为小朋友的偶像，经常去学校演讲，深受小朋友们的欢迎，他最害怕小朋友们问他“孙悟空有几个女朋友”。

对于讲学事业，六小龄童老师说：

“因为每个演员情况不一样，像李幼斌、陈宝国老师他们可以演很多的角色，像我要是去演一个农民兄弟或者一个特务，大家不太能接受。适合我演的、能演好的戏不是太多。一个人一生做好做精做成一件事情就非常了不起。我给自己定位就是前半生传承我们国粹猴戏艺术，下半生希望讲好中国的西游故事。”

在“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的纲领指导下，六小龄童老师潜心研究《西游记》原著数十年。2010年，他亲自出演了电视剧《吴承恩与西游记》，演吴承恩从22岁到82岁。这部片子描述的不再是无业小说家吴承恩看尽世态炎凉，写孙悟空从无信仰人士加入流动佛学院最终进入体制的故事，反而借用了“羲之爱鹅”的故事壳，如果王羲之在鹅池里洗墨，那吴承恩恨不能天天给猴毛打蜡。

另外，六小龄童老师还在《欢天喜地七仙女》中演太上老君，在《石敢当之雄峙天东》中演玉皇大帝，都是神话题材。可惜，“孙悟空”实在过于深入人心，观众怎么看都觉得那是看我七十二变：猴哥又皮了。

与六小龄童老师传播中华传统艺术精神的心愿不同，唐国强老师在商业上显得活跃。

曾经有多少年，电视观众打开山东卫视，看一集45分钟的电视剧，要忍受将近30分钟的广告，才能收看下一集。换台，再换回来，以为广告总该播完了，却见唐老师面对滔滔江水，器宇轩昂地说：“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另一家媲美“蓝翔”，全国人民广为人知，一直作为自己考不上大学的出路的，是“新东方”烹饪学校，依然是唐老师中气十足，用笃定的口气告诉你：“厨师，永不失业！”

帝王专业户唐老师就是广告商的品质保证，像官窑烧制的瓷器，皇家即为效益，霸气就是品牌。唐国强老师在第二届金海峡国际微电影颁奖典礼上接受中新网的采访说：“原来有一段时间我做过‘蓝翔’代言，后来我就不做了。老板就在讲，也是朋友嘛，他说哎呀，你不做的话‘蓝翔’就不行了。”

类似，唐老师还代言过“狗牯脑”茶叶、“健康糖，中国强”、“健康洗浴，强盛中国”、“皇爷”槟榔、“真卿”国酒、方便面、钙片、“朵彩”内衣等，走遍大江南北，深入人民群众。

除广告外，唐国强老师的书法也很有名气，网络上把唐国强老师、张铁林老师等参演过帝王的演员的书法称作“皇帝”书法。出身医学世家的唐国强老师，从小受到家庭环境熏陶，写得一手好字。

2017年，“雅观杯”首届中国收藏界年度排名推出，唐国强老师被排在中国当代书法家排行榜上第九位。该评选由中国收藏家协会与《收藏界》杂志社主办，组委会赞美他的书法“堪称大家手笔，值得喜爱和收藏”。

“天降大奖”的唐老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选上的：“我也是前些日子从网上看到的，之前我也不知道，当时感觉很意外，很诧异。虽然我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员，以前也一直在业余时间练习，但毕竟是业余爱好，至于书法家还远称不上。”

人民老艺术家，德艺双馨之路，多么艰难。

他们既要有能让人记得住的角色，又要有自我突破的作品；既要提防烂片的陷阱，还要抵挡商业的诱惑；既要有良好的艺术修养，又要当心“获奖”。

医学世家弃医从艺的不仅有唐国强老师老师，还有徐锦江老师。

“鳌拜”之后，徐老师陆续出演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配角，特别是03版《倚天屠龙记》中的“金毛狮王谢逊”和《小鱼儿与花无缺》中的“恶通天”。在我小时候，“恶通天”死的那一集不知道看哭多少人。人们慢慢渐渐从徐锦江老师高大的身材中察觉到一丝腼腆，从他怒瞪的眼神中感受到一寸内敛，从他凶恶的外表中体会到一些温柔。可能是巧合，他在古装爱情神话剧《天外飞仙》中也演了“玉皇大帝”。

徐锦江老师自小和岭南画派二代大师关山月学习中国画，并考入广州美术学院。关山月最出名的作品是人民大会堂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是与傅抱石的联璧之作。该画创作于1959年，为庆祝新中国建国十周年而画，纵6.5米，横9米，画面题材为黄河水滔滔，旭日东升时，云开雪霁间，大气磅礴象。2019年8月，华艺国际25周年.2019春拍“广州美术百年作品”专场，关山月的《浮云卷碧山》（设色纸本93×233.5 cm）以1510万落槌，以1736.5万成交。

“戏里真恶人，戏外真君子”是人们对徐锦江老师的评价。作为关山月关门弟子的徐锦江，于2015年11月21日，在北京时代美术馆举办“徐徐丹青似锦江”艺术展。网传他的作品价值80万，不知真假，但从他的花鸟和人物作品看，确实笔墨扎实，出生可见（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们姑且信我吧）。

2011年，徐锦江终于蹭到了中国电视史上第一大IP《西游记》。在张纪中版的《西游记》中，他饰演“沙悟净”一角，像他给人的印象，很淡然，再细品，又觉得他任劳任怨。

三

人民老艺术家事业焕发第二春，依赖的不是作品，是鬼畜。

B站上搜徐锦江老师，播放量最大的一条视频网播近两百万，恶搞关晓彤《你XX》，徐锦江的脸配关晓彤的声音，胡子大汉穿红色空姐服和黑丝：“你XX，让你关机你不关机……”

除此之外，徐锦江老师还是欧美圈大佬，与雷神、海王有极高相似度，像失散多年的兄弟。由于脸太国际化，经常撞脸国外一线影星，横跨漫威和DC，即便近几年并没有作品，观众们依然觉得徐老师常伴左右。他本人对撞脸大牌欣然接受，还跑到电影院去与“海王”合影，上了热搜。

2018年的圣诞，红帽子、白胡子的老人不再是圣诞老人，而是扮成“鳌拜”的徐锦江。网友不再相信红袜子里包着圣诞老人送的礼物，而是习惯了自己的礼物自己争取。同时，快乐也是自己和徐老师给的。同作为表情包大佬，徐锦江老师和当年的黄子韬有同样良好的心态，他们乐于在微博上自我调侃。

唐国强老师则延续了他一贯求新、求变的作风，将“鬼畜”进行到底。

94版《三国演义》64集，诸葛亮骂死王朗一段，成了唐国强老师网传最负盛名的“鬼畜”素材，人人都会“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一如既往的笑容与风范，和观众谈笑风生，带头呐喊：“吐槽大会哪家强，本期嘉宾唐国强。”

网瘾少年多才俊，脑残儿童欢乐多，可鬼畜有风险，搞笑须谨慎。名人的财力可以做到发律师函像发宣传单一样，贫穷的网友连官司都打不起。

应该庆幸，人民老艺术家们对网友总归是宽容的。

即便在网络上随处可见，被“鬼畜”的六小龄童老师依然很费解。今年，六小龄童老师说：“我也要调整我自己情绪，尽量的多听一些我们网民的意见，有一些善意的批评，我也能够接受了。”

2019年，连年方67岁的六小龄童老师都选择原谅网友，却不懂给B站发律师函的蔡徐坤。中国艺术传统中有一条“成教化，助人伦”，在当今依然影响深远。成为老艺术家不仅需要代表作，更需要作为某方面的表率，甚至是道德上的楷模，“德艺双馨”“艺如其人”符合人们对于现代名流的期许。当期许与现实发生错位，人们从过去的谩骂，变为今日的调侃，大家更喜欢用“笑”去代表不满，而不是愤怒。

突然爆红的段子，路人皆知的笑话成为一种传播现象，被称作“网络迷因”，仿佛现代社会，人人都可以通过互联网一秒爆红，或者名人的生活变得公开透明。

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偶像，我们越来越接受作为凡人的过去的“英雄”。也不必把自我人设的维护当成“苦练七十二变，笑对八十一难”，当现象成为现象本身，更多人自会对“段子”的意义形成自觉，而不是在道德上针对谁。我们仰仗日神精神的华美与正统来维持对人以约束和体面，我们也需要酒神狄奥尼索斯摘去身上的枷锁。随年岁的长大，所有人都会明白故事只是故事。

三十多年来，随每年寒暑假《西游记》的重播超过三千次，依然会有小朋友坚信世界上存在美猴王，他自由自在，无所不能。

*日神精神即“阿波罗精神”，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

*文章经作者授权发布，不代表PingWest品玩立场，如需转载请联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