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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

乱纪元里的飘荡:后三体时代的中国科幻

“今天荒诞的想象,会在明天成为确凿的事实。”——Amazing Stories Magazine 发刊词

卧虫

发布于 2016年6月5日

有朋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和程婧波说:你要是想把自己的科幻长篇拿去卖IP的话,一定要赶在《三体》电影上映之前。

言下之意是,待到这个普遍被看衰的影视改编真的迎来惨淡票房和无情口碑的那一天,游荡在这个圈子当中“热钱”资本也将结束疯狂,迅速抽身而去。

程婧波故作沉重地说:留给中国科幻作家的窗口时间不多了。然后噗呲一笑,仿佛那些所谓“热钱”在科幻圈的去留从来也都是一个虚幻的命题。

(郝景芳)

郝景芳把采访的见面时间约在了早上七点,这简直不是一个作家在人们刻板印象中应该出没于这个世界的时间。晚上照顾年幼的孩子,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写作,是她已经坚持下多年的规律。

穿着体面的套裙和笔挺的外套,说起话来没有传统作家的话唠,也没有孤高,一切的特征都更多指向了郝景芳作为谋生主业的身份——一名宏观经济研究员。

若不是一个多月之前新一届雨果奖提名名单的公布,即使在国内科幻的小圈子中,郝景芳的作品也还并没有被广泛传播和讨论。她的《北京折叠》被提名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在更早的两个多月之前,她就从译者刘宇昆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尽管如此,在提名名单在国内媒体公布的当天,郝景芳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难到了:几乎所有的电话约访、微信加好友和微博私信留言都集中在了最开始的24个小时当中。

这几乎是《三体》成为一个社会话题以来,中国科幻领域唯一一次与《三体》和刘慈欣都无直接关联的大新闻。

郝景芳选择了拒绝所有采访。外界的关注热度也消散得飞快,一个星期之后,郝景芳的电话和微信就归于平静了,零零星星的有各种公司来谈合作事宜,而社会层面的关注几乎都已经消失。

(刘宇昆翻译,以郝景芳短篇小说《看不见的星球》为名的中国科幻短篇小说集)

在那段时间里,同为科幻作家的好友陈楸帆,“几乎成了郝景芳的代言人”。同为中生代科幻作家,也都有着一份完全独立于创作之外的体面经济来源,这让郝景芳和陈楸帆携带着更多的共同创作理念和对科幻行业的统一认知。

他们完全靠自己的主业生活,科幻写作本身不给他们带了任何创作之外的压力。“像陈楸帆或我自己,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畅销?是不是成为一个时代?是不是繁荣?我们也不是很在意。”

和刘慈欣、何夕等上一代科幻作家不同,这些中生代作者的笔下罕见国家形象和民族意志的存在,而是更多地充满了个体生存状态和社会现实问题的折射。

直到去年的北方供暖季,陈楸帆在八年前创作的一篇旧作《霾》才被翻出来接受广泛膜拜,小说几乎精确地预言了如今雾霾问题的每一个细节形象,并且点名了霾对个体精神的影响;而在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当中,未来的北京城被改造成了物理结构相互区分相互交替激活的三个等级空间,除了物质条件,第一空间的人们甚至能通过这种城市的物理改造获得相比第三空间居民更多的时间资源。

想象力在这样的作品中变得比眼前的现实还要真切。

郝景芳承认自己创作的母题就是“自由”。“内在的自由是人心,外在的自由是制度,那并不是政治,而是制度下人们的生存状态。”

这个六月,郝景芳要发布自己的一本新书,名叫《生于1984》,她说这不是一部科幻作品。“可是我也会用到《1984》里面的梗,那你说《1984》算不算科幻作品呢?”

(中国科幻迷的朝圣之地,科幻世界杂志社)

《北京折叠》一开始也曾投给过《科幻世界》,但是被拒稿,最终在国内发表于一份纯文学刊物上。这曾带给了郝景芳或多或少的遗憾和不甘。

直至今天,很多人仍然坚信,能在《科幻世界》上发表自己的作品,是一名中国科幻作家最基本的身份确认标识。这份中国唯一的科幻文学杂志既是绝大多数中国科幻爱好者进入想象空间的引路者,又捧红了几乎所有的中国现役科幻作家。

如今掌管《科幻世界》的是姚海军,《三体》在全世界的第一个读者,刘慈欣口中的“中国的坎贝尔(开创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编辑)”,中国科幻迷心中至高无上的师长和教父。

2006年,《三体》第一部开始在《科幻世界》连载,除了八十年代的一次之外,这是这本杂志第一次连载长篇小说。当时的校对编辑迟卉看到第一页的时候,就把头探出自己的工作隔断,对着姚海军大喊:“你觉得这个能过审查么?!”于是,在我们后来见到的版本当中,涉及文革年代的内容被挪到了整篇作品的中段。

当时姚海军已经得到了刘慈欣的确切答复:一定会有第二本,甚至第三本。于是按照既往的系列小说传播规律,一定要在第一部作品时尽可能地扩大读者基本盘,因为之后的作品中,读者会依次递减。姚海军盘算着:当时的杂志发行量有二十多万,传播率是4——恰好是这种学生杂志在一间大学寝室内流经的读者数量,将近一百万的读者量,差不多了。

从那之后,《三体》的传播轨迹就超出了姚海军的预料。

当姚海军在刷微博时,看到民谣歌手周云蓬都开始谈论《三体》时,他才觉出《三体》的“影响力是爆炸式的,像宇宙大爆炸一样,波及的太多了。”当《三体3》出版后,姚海军承认自己“失算了”,第三部的销售量迅速超过了前两部,“完全颠覆了正常系列小说的消极曲线”。

当姚海军以读者、朋友和编辑的综合身份通读完三部曲之后,他说“这是一部很有破坏性的作品。看《三体》就像是吸毒,其他很多外面的刺激在这个面前就显得太稀松平常了。”

(姚海军)

她破坏了这个圈子里创作者的自信心,曾被认为最被低估的,也是中国科幻最具风格化写作能力的韩松都说,在《三体》面前,自己的作品都被碾压得粉碎,同生代的诸多作家也都在近几年选择了闭关修炼自己的“三部曲”。

她也破坏了行内从业者曾经的基本期待。在近几年的年度科幻笔会上,姚海军总能听到诸如“科幻文学创作要进行商业化写作,我们每写一部小说,都要预留出市场化的空间”,每当姚海军为此轻轻摇头时,总有声音说道:姚老师太老派了。

姚海军笑呵呵地承认了这一点。如果说把自己更多的定义在文字工作者的身份之上,又不屑于那种浮躁,姚海军乐于接受“老派”的定位。

他甚至略带腼腆的拿出了一本自己刚刚编译完成的西方当代科幻小说的中文版——那是他主持编译系列丛书的第146本,全部都是最新的英美科幻文学,这个“老派”的编辑觉得这才是当下中国科幻的“要紧事”。“现在在书店里,还是看到家长给孩子买凡尔纳的作品启蒙,太可怕了,那都是什么年代的科幻作品了。”

“我们总说要在想象力上超越西方,可是我们连人家当下的科幻作品都不知道。”

而更多的“新派”们,却更为《三体》背后的“繁荣”所吸引,一时间似乎遍地黄金。于是,最关乎未来想象的创作,被囚困在最短视的资本洪流之中。

(多年之后,《三体》系列仍然是最畅销的中国科幻作品)

迟卉大学一毕业就加入了《科幻世界》的编辑队伍,一直干了四年。辞职后,她仍旧保持了一个职业编辑的习惯:逛书店的时候喜欢观察书籍的分类和摆放规则,一次来判断出哪些书籍在市场上最为畅销。

从2008年开始,一年又一年,直到2016年,每当迟卉走到书店的科幻分类区,都永远是《三体》在那里被堆成一个小小的展示书塔,而其余零星的科幻书目就被随意地安插在周围的书架里。

勉强坚持到了去年年底,她自2007年建立起的“科幻就要火起来了”的期望终于被扑灭了。

曾经有那么一两年,迟卉曾密集得接收到每年四五个不同出版社的长篇或短篇集出版邀约,全都指向科幻题材。“可他们开始报价的时候,事情就会发生很不体面的变化了“——多数出版社开出的价码是,固定稿酬,千字二十元人民币。

这时的迟卉就会羡慕起程婧波、陈楸帆和郝景芳那样有一份稳定体面固定收入的同龄科幻作家。她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只能选择相对出价最高的那家。

这种凑热闹似的泡沫出版热潮,常让她想起儿时农村老家村口的那种大卡车,拉着满满一车日用品,村民用小额粮票或者国库券去丢一次骰子、转一次转盘,运气好,能转到一台大电视,大多数运气不好什么都转不到的也不亏。

2013年之后,《三体》相关各类转化合作的消息开始陆陆续续出现,IP转化带来的相关“热钱”涌入了科幻领域,澎湃在游戏、影视和出版三个方向的资本量一下子多了起来。那时,迟卉也有了自己的线写作群,开始帮着年轻的写手精进文本,并联络出版和签约。

又一轮的“疯抢”开始了。在迟卉的写作群中,那些出入科幻写作领域的高中生,往往还不够签约合同的法定年龄,就开始遭到这些公司的“围抢”。

“你猜那些砸下去几百万上千万的游戏影视项目,在买一个三部曲科幻小说时候,开价多少?6万,买断。”

(多年以来,中国唯一的科幻文学发表平台,《科幻世界》)

即使如此,迟卉发现这样的模式对于很多作者也是不切实际的选择,因为还要面临着随时被终止合同的风险。“当公司发现回不了本的时候,就会选择终止合同,对于游戏和影视,这份钱宁可放到广告上效果也会更好。可是,终止合同的损失公司是可以接受的,而作者则常常面临着半年甚至一年的创作心血全部白费的局面。”

迟卉只能尽可能的劝说他们:先要预付金。

而这两年,在迟卉接触的公司当中,一种更加灵活聪明收集IP的办法出现了:一万元买断一个中短篇,“全版权合同”,包括其中所有的构思、人物设定和世界观。

“像是农贸市场买小鸡仔,这窝买一只,那窝买一只,然后看那一只运气好能长成超级大的鸡,那就赚了。”

迟卉甚至会建议那些新人,尤其是经济拮据者接受这样的条件。“是不公平,我也不会说这是双赢,我只能说是一种可接受的选择。”

按照迟卉看到的数据,整个出版市场中,杂志在去年下降了40%,图书也有25%到30%的下滑,具体到科幻门类,这个数字肯定还是要往上加。

好像是《三体》中不断降维坍塌的宇宙,科幻内容的生产只是在劫难逃的一个偏远星系,早晚会被裹挟进其中。

在陈楸帆还不得不应付着“郝景芳新闻发言人”身份的时候,他受邀在今年的五一假期去日本科幻作家协会的大会上做了“《三体》之后的中国科幻”为主题的演讲。

演讲中,他表达了自己对《三体》之后中国科幻环境的不乐观:与日本原生于漫画的科幻生态不同,中国科幻的原生载体一直是文字,而直至今日,中国科幻文学的传统平台仍然只有一家;写作人口基数仍然非常少,产生内容的土壤相当贫瘠,在这里,他排除掉了那些所谓的网络文学科幻作家——日更万字的作品,和需要积淀数年才能写出一个长篇的玩法显然完全不一样。

总之,陈楸帆觉得,这绝不是“很多媒体吹嘘的中国科幻即将‘大国崛起’的时代”。

于是就有了那些并不致力于“倒卖IP,憋着上新三板”的人们开始认真地去构建中国科幻的生态基础了。

(小姬)

在“未来事务管理局”的书架前,我问“局长”小姬:你觉得到底有没有中国科幻产业这么一个事?

“这个产业目前的状态是,‘呵呵’,”小姬回答。“你看看电影业投资买IP的这笔钱,完全是个大树冠,可是,这个树的底下是没有根的。”

这个托生于果壳的“未来机构”开始做着和《科幻世界》当年同样的事情——培养作者,培养最基础科幻内容生产者。

在他们第一期的科幻创作者工作坊上,他们邀请到了包括陈楸帆和郝景芳在内的科幻作家。未来事务局并不安排他们进行写作文本上的技巧训练和交流,而是提供资源——不是市场一端的,而是科幻中“科”的那一端,这个行业最源头的活水。

工作坊的参与者借由未来事务局的联络参观中科院的基因所、对撞机、心理研究所、生物物理所,接触那些最具有前沿性和和诗意的技术,量子传输、液态金属、基因编译,和光遗传等等。

小姬把这些工作坊的参与者称作“创作者”而非“作家”,她觉得不限制他们的作品形态和渠道,而只是把科幻中最核心的资源分享出来,“让大家觉得行业里的很多路都是走得通的,这样你从树根上去,到了树干,才可能结出不同的叶子和果实。”

(孙悦(右)与创业合伙人王超)

也有人坚持粉丝的聚集是另一份支撑科幻产业从虚幻到实体发展下去的土壤。在成都,孙悦把他的科幻主题线下空间开在了从四川大学老校区走到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必经之路上。

作为四川大学科幻协会的前会长,孙悦坚信成都有着北京、上海无法比拟的优势资源——科幻粉丝。《科幻世界》与四川大学的交互作用,在漫长的年月里仍然没有停止,创造出越来越多的科幻爱好者。

远离权力核心和高温资本,这也曾经是《科幻世界》在曾经的艰难岁月里得以存活下来,并得以发展至今的自由土壤。

五月底的开业仪式上,董仁威、姚海军、王晋康等老资格的科幻大佬悉数到场祝贺。孙悦说自己要做的很简单:有人靠资本聚拢IP,有人聚拢上游资源,而他就靠同样身为科幻爱好者的同理心聚拢科幻爱好者。“粉丝的力量,是能够动摇一些事情的。”

他甚至不介意把自己的科幻空间安家在了一家香艳的夜店旁边,他觉得科幻也应该像这样,每个人都能享乐其中。

那天采访结束,我从他的店里走出来,恰好撞见一个从旁边夜店走出的长腿翘臀大妞靠在科幻空间倒映着蝙蝠侠图案的大玻璃门上,一边抽烟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大腿。是的,也许科幻也该是性感的。

紧盯着这棵无本之木的,除了资本,自然还有权力。在有人庆幸于中国国家副主席接见刘慈欣的消息之时,也有人对于权力的过分亲近表现出了窘迫感和不适应。

这个五月的最后一天,中国科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中国科协主席韩启德表示要在未来五年内设立国家级科幻奖项。这个消息一下子让曾经纯属民间发起的、一直代表了国内最重要科幻奖项的“华语科幻星云奖”陷入了尴尬。

(华语科幻星云奖奖杯)

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科幻影视改编,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审查问题,各种尴尬随之而来。曾经一部背景设定为“世界上的大人由于某种特殊原因突然都死光了的”科幻电影送审的时候,审查官员战战兢兢地问送审人员:那么,***也死了么?送审员一下子不敢多说了,只能说:您自己往下看吧。

又一次,一部作品涉及到未来世界中,中国总理领导中国人民对抗外星人入侵的情节。审查官说:写到国家领导人要特别申报,而且你怎么未来的总理就是姓啥?送审员求教如何修改,审查关说:改成省长吧。姚海军得知了这个事情,“省长领导全国人民,这是越权;美国人民在领导下对抗外星侵略,中国人民却不行,这是反动。”

以至于到后来有一则流传于科幻迷当中的笑谈:《三体》被体制的肯定,是因为明确写出了在遥远的未来还有“政委”。

而更多浸淫在中国科幻圈的人们,还是更期望着一种自得其乐、返璞归真的趣味本身。

小姬说科幻是一种“童年的阴影”,“你一旦被阴影到,就会一直喜欢下去”。当她在中学读过韩松的《地铁》之后,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她一直觉得坐地铁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最快乐的回忆定格在了2007年,之后她在未来事务局做的一切,都在试图不停地再现和复制生产那种单纯的乐趣。那一年她说服了之前在新华社的领导,去成都参加了当年的科幻大会。

那是《三体》第一部连载后的第一年,她亲眼看到后来成为同事的姬十三指挥这四川大学科幻协会的学生再现了《三体》当中的人体计算机队列;她看着台上站着王晋康、何夕、韩松、刘慈欣和姚海军这些人,用“特别俗气的电磁大球”启动了开幕式。

小姬觉得那就是一瞬间定格的感觉,“荷尔蒙澎湃”。活动回来之后,最亲近的朋友都说她像是丢魂丢了一个月。

(程婧波)

程婧波的回忆更加纯粹。当她在十岁那年,开始给科幻世界投稿、获奖、收到读者来信和编辑电话,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出现在《科幻世界》上,她觉得那一刻,打通了任督二脉。

往前再推上两年,对科幻尚且毫无概念的程婧波在姐姐家翻看了一本《科幻惊奇故事》,读到里面有阿西莫夫的《空中石子》,当她把书合上的那一刻,她觉得“恍如隔世”。

她看着奶奶买菜回来,烧水做饭,在那里择菜,心里想着:哇!从此以后我能进入的世界和别人不同了,我能看到除了眼前这个现实之外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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