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1岁的咸阳青年魏则西去世了，滑膜肉瘤晚期，一种非常罕见且难以治愈的癌症。

在与凶险的疾病长达两年的抗争中，魏则西一直顽强求生，寻找根治方案。他曾用百度搜索“滑膜肉瘤”，在搜索位置的首位找到了一条“北京武警总队第二医院生物诊疗中心”的信息，经咨询和实地探访，该诊疗中心声称他们采用的据说是斯坦福研发的“免疫疗法”对治疗晚期癌症颇有帮助，“保我20年没问题”，为此，魏则西和他的家庭花费了超过20万元人民币，几个月之后，病情恶化更迅速了，癌细胞转移到了肺，加剧了魏则西被死神召唤的进程。

受过良好高等理工科教育的魏则西生前在知乎上讲述了他通过百度搜索，进而被武警二院生物诊疗中心欺骗的全过程，希望大家不要再受骗。除此之外，魏则西的家人也通过中央电视台了解过武警二院生物诊疗中心的信息。在这个过程中，百度和央视，是魏则西一家选择接受武警二院“免疫疗法”的重要信息来源和决策依据。

在魏则西去世后的三周，这一事件的发酵让百度和央视（尤其是百度）处于风口浪尖上，被各式激愤的舆论谴责挞伐。人们惋惜年轻的生命，痛恨虚假医疗广告和无良医院，进而得出一个结论：卸载百度，远离央视。它们提供的信息不可信，我们应该有辨别能力，要懂得分析和质疑我们从搜索引擎和权威媒体获得的信息，才能让自己不受骗，强大起来。

但是这件事本身，难道不是很扯淡么。

相信我，你看到的在朋友圈中义愤填膺宣布“卸载百度”还贴了手机截屏的人，只是这个国度接近10亿互联网用户中极少的一部分。经过反复发酵，魏则西事件可能会被上亿人知道，但在惋惜、愤怒、恐惧和不安之后，大多数人在打开电脑试图寻找点什么信息的时候，第一个打开的网站仍然是百度。没办法，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习惯，这就是人性。说真的，除了极少数掌握了科学上网技巧的人，有多少被裹挟进这次魏则西之死带来的“大型愤怒”当中的互联网用户，是习惯了用Google，或者Bing、搜狗或360搜索的？

“卸载百度”只是姿态，并非手段。长期以来监管机构和不少互联网用户给社交网络的标签一直都是“谣言满天飞”，但这次魏则西一家真正获悉自己受骗的信息，仍是来自某知识社交网络上与其他用户的交流。没错，社交网络上是有不少谣言，但百度不是社交网络，央视也不是社交网络，它们一个是公认的搜索信息入口，一个是国家级权威媒体，他们“没有谣言”，却有足以致人死命，混迹于独立信息当中的虚假广告和不实内容。那么试问，对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到哪儿去找真实可信任的中文互联网内容和资讯？我们无知，我们需要有知，可我们去哪儿变得有知？

魏则西身后，还有人感叹——像这么一个聪明的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在读学生，居然也会去用百度，会相信百度搜索排名第一的结果，不知道那个是广告，不知道百度的医疗广告是被“莆田系”的江湖郎中和缺少资质的地下医院所控制，真是让人意外。说这话的人，就别装上帝秀优越感了。一个普通的阳光的大学理工科学生，正经事是认真学习钻研技术和专业知识，锻炼身体，投入地恋爱。按照正常的逻辑，他不需要在每一次登录百度搜索框的时候都心里预设一个问号“我搜索出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看到每一条央视报道的时候都在琢磨“它又在胡说八道了吧”……这么活着太累，大部分人都受不了这么累，而且有的时候这么累会把人逼向另一个极端偏执的歧途。如果魏则西选择了相信，那么可以想象，这个国家超过90%的互联网用户都会选择相信。

都是普通人，有什么可装的呢。

更重要的是，他们选择相信百度，相信央视，不是因为他们愚昧，而是因为如果我们默认生活在一个正常社会的话，相信排名第一的搜索引擎提供的大部分搜索结果，相信全国范围内的主流电视媒体的非广告内容和信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社会，我们不需要活得那么精明，那么疑神疑鬼。我们可以“无知”一点，只擅长做自己擅长做的事，剩下的事交给其它商业机构或社会组织，但现实是我们不可以这么做，我们没有无知的权力，因为“无知”会死人。

二

上个月，酒仙桥和颐酒店的一起案件刷爆了微博和朋友圈。一名登记入住该酒店的女士在通向房间的走廊里被一名陌生男子强行拖拽，撕扯头发，试图带走。该女子呼救求助，但在走廊里经过的酒店服务人员视若无睹，认为这类事情属于寻常争吵，司空见惯且涉及个人私隐，不便直接干预。直到该女子用自己的强势和智慧逼退了强行拖拽她的男子，到酒店前台报案并将视频上传到社交网络上之后，整个事件才彻底发酵，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和颐酒店的冷漠、推诿和管理缺失引发了人们的愤怒，而那名强行拖拽女士的陌生男子也不久之后在老家被警方抓获。经查，该男子从事色情服务业，主要负责在声色场所“看场子”，他之所以在酒店强行拖拽该女士，是因为他怀疑甚至认定该女士是色情工作者，来酒店是为住客提供服务，而这么做在他看来是不守规矩抢生意。此外，在该酒店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不少周边提供色情服务联系的小卡片。

它至少暴露了几个问题：色情服务提供者可以轻松地出入这间有电梯设有楼层门禁的酒店；这家酒店有容留色情服务提供者提供服务的经历；酒店安保和服务人员失职。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一事件发酵之后，很快有人贴出了《遇到和颐酒店这种情况，你该如何自救》的文章，转发分享者甚众。这篇文章提出了“如何高声呼救”“明确指认求助对象”“全身趴在地上”“开门之前要小心”甚至“不要太像外地人，也不要太像在家里”等多项tips，看完这个，你觉得你从酒店前台check in到入住房间的这个过程，就跟超级马里奥通关似的。

但这些知识是无效的么？不是，一旦发生和颐酒店的事儿，就有效了。这样的事会继续发生么？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和颐酒店的事儿是类似的唯一案例么？恐怕也不是。也就是说，你必须掌握这些你看上去可能用不到但真要用到就晚了的奇奇怪怪的防备一切的知识，这样，你就活得很累。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你踏踏实实没心没肺地在酒店前台登记完毕刷完卡上电梯进房间，但现在，你恐怕不得不需要一些额外的知识。

甚至在和颐酒店事后还有人贴出了怎么才能在酒店穿得不像性工作者的tips，这我就觉得我们活得也太惨了。哪个姑娘还没自己的dresscode啊，再说性工作者也有自己的dresscode啊，也不都是穿制服上门的啊，再说天上人间的性工作者跟南三环开阳桥300场的性工作者，dresscode能一样么。但这些都不重要，甚至看上去这么荒谬的如何避免跟性工作者撞衫才能平安入住经济型酒店的tips也成了很多女性需要掌握的“知识”，我们需要掌握的“知识”是不是太多了点。

很遗憾，不是。你需要掌握它们，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你没有“无知”的自由。

三

最近，“非法集资”案频发，e租宝、快鹿、中晋……还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案子，卷款数额700多亿到数亿元人民币不等，累计受害人数至少已经数百万人。全国各地都是平台卷款跑路、投资人上门讨债、无法兑付或兑付困难的事，这些平台大多数打着“互联网金融”和“P2P”的名目，也有一些打着私募股权投资的旗号，受害者基本上都是“非合格投资者”，即个人年收入和资产不超过一定数额，但有着迫切通过“投资”赚取快速短期回报的人，中老年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这些中老年人的财务抗压性其实很弱，风险承受能力也比较差——准确地说，是没有风险意识。他们看着那些理财宣传资料上的“年收益10%以上”和“保本保高收益”的广告，本能就信了。前两周跟一个朋友吃饭，她说她爸爸最近执着相信一个理财项目，要往里面投钱，她劝说无效，老爹拿出报纸、电视报道视频和网络报道，兀自相信这个项目能带来翻倍回报。这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有关部门打击非法集资和整治互联网金融已经很紧密了。

怎么办？其实我没辙。一个老年人相信报纸，相信电视台，相信网络的报道，这些消息叠加在一起释放的效应，足以抵消女儿一个人费尽唇舌的劝阻。而这样的中老年人在中国至少几千万个，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成了e租宝、中晋、快鹿和泛亚等一系列集资案的受害者。他们受害受骗，因为他们太相信一些东西。我有一个朋友成立了一家风险投资机构，大门口的铭牌上挂着“XXXX基金”，经常有大妈大婶敲门来问：你们的这个基金，能不能给我一份理财资料？前台只好细声细语地相劝：我们不是您认为的“那种基金”。

我们应该责怪他们么？除此之外他们应该去相信哪些信息？让他们科学上网去Google和YouTube？那儿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需要的又可信任的中文互联网信息，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是绝迹的。更重要的是，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他们看到的报道，他们接收到的投资理财广告和传单，上面写的每一个字应该是可以为它们的真实性负责的。可事实是：那些高档写字楼，那些堂而皇之的网站和传单，那些衣冠楚楚的理财经理，背后都藏着一些另外的东西。

需要让这些大爷大妈们了解基本的金融学知识，以防止随时走在街上被骗走存款么？可能需要，但事实上，他们本来不需要知道这些知识。那些“受托理财”的机构才应该是专业的操盘手，而不是骗子。大爷大妈们有理财获得额外收益的权利，而且他们不需要掌握太多的知识就可以做到这些。他们应该在决定一项投资之前，被专业投资顾问告知以他们的财富和风险承受能力，适合不适合进行这项投资；他们应该收到投资顾问专业的投资理财法律协议和定期的损益报告，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无知”的状态下进行正当的投资理财，这是他们的权利。

但现在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很多人觉得这些老头老太太无知，易上当受骗，他们需要用知识武装自己。那么拜托您给他们提供他们需要的知识，他们没错。他们有无知的权利，但这个权利被剥夺了。

四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挺累的，还好不是所有时候。

开办自己的公司进入了第四个年头，这四年我学会了很多技巧：用最快的速度在工商局核准公司的名称，在各种复杂的工商要求的文件、税务的完税证明程序中找到相对最快的方式，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公司注册和变更，各种复杂法律文件的股东签字页如何在最快的时间内传送和签字完成。如何跟房产中介谈一份没有陷阱的租房协议，或者在退租的时候找到最有效的方式要回自己的押金和权益……

我觉得我活得比过去精明多了鸡贼多了，可我特别不享受这件事。我认为这些“知识”按理说我都不该掌握，我需要的是怎么做好一家科技媒体，怎么对新的趋势和机会更有判断力，怎么让公司的用户和财务数据更漂亮……但是我必须掌握我前面说的那些“知识”和技能，一旦它们当中哪些环节出了问题，我想好好弄业务都不可能了。

我之所以需要掌握那些知识，不是说我需要亲自在工商局操刀核名与注册，我需要给别人去草拟一份房屋租赁协议，而是说如果我知道这些事该怎么办的话，很多事能做得更快；如果我不知道，很多事就会进入一个黑盒子，我想从中解决都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我并不能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很好的服务。就好比身为一个病人要分辨哪个医生的治疗方案更科学更靠谱，更没有欺诈那样，只不过我没有魏则西那么惨。

我有无知的权利嘛？我认为我有，但事实上，我没有。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有享受“无知”的权利。但在现实中，“简单可依赖”是一个不可及的梦想，也是百度公司的口号。

题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