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批又一批场面恢弘、剧情跌宕、悬疑烧脑的科幻剧的面前,《环形物语》(Tales from the Loop) 是个绝对的异类。
当其它科幻剧急于在试播集就把包袱抖开,制造强烈的剧情张力,《环形物语》选择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它的8个单元式剧集共享同一个世界观,却用缓慢到足以令人打起瞌睡的唯美画面,讲述了8个平凡、琐碎的人间故事。
当其它科幻剧故弄玄虚企图引人入胜的时候,它用一种足够克制,以至于甚至有些吝啬的方式,冷静地表达着前所未有的奇思妙想。它的8集里的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冰冷的,寂寞的,去情绪化的,但却能令看完的你察觉到那种满到已经要溢出的情感——无论它是情人的爱、家人的关怀,甚至是超脱物种之间的情感连接。
准确来说,《环形物语》不是科幻剧,却又胜过科幻剧。它隐蔽在科幻的设定之下,对友谊、家庭、爱情、责任、生命进行平铺直叙的探讨。贯穿整季的是一个朴素的轮回宿命观,却没有采用一些常见的科幻母题的宏大叙事,而是用整整8集400分钟的时间,滴水穿石。
在这个世界里,不可能成为了可能,引发了一系列奇幻,美妙,最后落于些许伤感但又令观者满足的故事。你会发现在这个世界里,物理的法则虽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存在打破了,难能可贵的爱、保护和成全的美德,仍有一群人在跨越时空的寂寥中坚守。
本文可能包含一定量的剧透,请谨慎阅读。
《环形物语》的实际拍摄地点在加拿大温尼伯郊外,但故事背景设定在美国俄亥俄州一个名叫默瑟 (Mercer) 的小镇里。为故事蒙上一层科幻色彩的是小镇上的一所神秘实验室:默瑟实验物理中心 (Mercer Center for Experimental Physics, 简称 MCEP),也被当地人称为“环形” (the Loop)。
MCEP 是镇上最大的用人单位,小镇的每一个居民不是在这里工作,就是为在这里工作的人提供服务——用 MCEP 创始人拉斯·威拉德 (Russ Willard) 的话来说:镇上的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与“环形”有着关联。而《环形物语》所讲述的,并不是这所神秘实验室,而是镇上居民在与之关联之后所发生的故事。

《环形物语》采用了英剧常用的单元剧格式。在常见的单元剧格式的剧集中,通常单集的剧情各自独立,抑或像《黑镜》那样偶尔出现本季本集和前面某季某集在同一个平行世界里的情况。而在《环形物语》中,同一个演员一直扮演同一个角色。一个角色在本集里是主角,在下一集里则会成为配角。
更为巧妙的是,剧集中出现了许多条显性和隐性的故事线。集与集之间的剧情虽然各自独立,但实际上是同属一个凌驾于上的叙事脉络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而这或许就是拉斯在剧集一开头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一个突兀的机器人出现在一集中,作为道具存在,似乎和剧情的走向毫无关联,但到了下一集的末尾,才发现这一整集都在为机器人的来历做铺陈,却又留下了一点悬念,一点不完满,让观众更加期待后续集数里会或者不会出现的,那个皆大欢喜或是黯然神伤,但至少完满的结局。
这种联系在片中出现的频率不高,但每一次都很精彩。比如在第三集中,男女主角走在林间,一句台词“听说时间在树林中更慢一些”衬托了二人之间的暧昧,但观众只有看到剧终的第八集才会体会到这句台词的真正含义。再比如,只有看完全剧并且观察足够仔细的人,才会在这个小镇上唯一一所学校的一位教师的身上,发现一条隐藏的故事线(我承认自己也是直到剧终揭晓时才发现这一条)。
这种跨越时空的线索呼应,串起了8个除了角色共享之外,看起来没有相互关联的主要故事。这样的呼应在每集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两次,挑逗观众的“既视感”触发时的那种恍然大悟般的心理愉悦——特别是少部分观众,这是对他们专注的一种高尚且奢侈的奖励。
看到剧终我们也无法了解“环形”到底是什么,但通过观察小镇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如何因“环形”的存在而改变——更重要的是即使发生这种改变,他们的观念、情感、关系、信念等,是如何被保留和坚守的——我们试图理解主创希望表达的主题。
说它是“爱”,略显俗套,不过没有比“爱”更准确和具有概括性的词。爱是母亲对消失在树林中的儿子陪伴一生的承诺,是哥哥对与失聪妹妹重聚的渴望,是交换身体二人的相互释怀,是跨越物种的兄弟羁绊,是无能的父亲对女儿竭尽全力的保护,是对爱慕对象的成全,是对有限生命的理解和接受……
从一章一节的故事中,我们不断体会着这群命运被“环形”彻底改变的小镇居民们,如何在跨越时空的寂寥中坚守不同形式的爱。

该剧的画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冰冷的,即使季节从冬天到了夏天,即使画面从荒无人烟的郊外切至喧闹的街头和小酒馆,你仍然无法感觉到生机勃勃。这就是《环形物语》的独特风格。
这种冰冷的画面,以及在音乐性和气氛性上取得平衡且并无过量特效的背景音,共同服务于一种和主题自洽的叙事方式:冷静地讲述着平凡、琐碎和温暖的一个个小故事,克制地传达着一些似有若无的情绪。《环形物语》没有宏大的叙事,也缺乏刺激爽点的画面,甚至连观众对“环形”究竟为何物的兴趣都懒得勾引——它只有连绵不绝的山雨欲来,却把戏剧张力的紧绷和释放,留给了观众的内心。
关于画风再多说几句。我在艺术领域的积累不多,但豆瓣网友 Pablo Meng 的评价我非常赞同:该剧的画风有一种爱德华·霍普式的寂寥。这位绘画大师是被认为是“垃圾桶画派”的一员,擅长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都市和田园生活风景。这让《环形物语》中的角色罗瑞塔几次拖着垃圾桶的画面,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隐蔽的致敬。
科幻作为文学的一种类型,总会有一些和其它文学作品相同的母题。比如《黑客帝国》的是“缸中之脑”,即肉体和意识的各自独立;《西部世界》的则是人工智能的意识觉醒和人类对于自己发明之物与生俱来的恐惧。
《环形物语》所希望探讨的主旨回归了人性本身:当遭到背叛,你能否秉持宽容之心?当苦难令你崩溃,你能否坚守保护家人的责任?当汹涌的爱意被还之以轻蔑,你能否放手成全?当生命终于走到尽头,和心爱的人最后一次告别,你能否坦然接受?当命运和你开了个玩笑,你能否释怀?
主创 Nathaniel Halpern 在接受采访时曾经提到,现如今的大部分科幻剧都充斥着被焦虑、恐惧、愤怒所支配的,一种苍凉的厌世感,而缺少的是一种对于人性本身(而非科技)的乐观和希望。在这一点上,《环形物语》或许的确不是一部“合格”的科幻作品,因为科幻在剧中不是主导的元素——人性才是。
在 Halpern 写就的这些故事里,科技成为了一个背景。即使在这样迥异但又被正常化的背景当中,故事的主角们仍然过着一种标致的,甚至在真实世界中已经很难复现的生活。他们的爱好仍然是足球、观鸟和摄影;他们发明和修理科技,却对科技有着一种出离 (Naiṣkāmya) 式的冷感;“环形”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却没有改变他们的人性。
这就是《环形物语》,一部冷淡、朴素,但又甜美、乐观的,隐藏在科幻剧外皮下的伦理剧。它没有紧张的节奏和跌宕起伏的剧情,却有充满张力的平铺直叙、唯美的画面、琐碎的故事、克制的表达,和真实的情感。它没有大喜大悲的终局,却是一部看完后会令你感到完满,对自己,对身边人,对被科技彻底改写的人类生活重拾信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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