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轻微剧透，请谨慎阅读。

看过《雾山五行》，尤其本身就是动画番剧爱好者的观众，大概率会被其中精彩的打斗场面所吸引。就像我们通常会在一部制作精良番剧下看到无数分解当中动作戏分的评价，《雾山五行》也是如此。在这部剧的B站评论区，甚至有观众会按照各自的战斗力对剧中人物进行排序，让人梦回小时候跟同伴争论《灌篮高手》里到底谁更厉害的岁月。

不过作为一个平时追番不算多的“非专业”观众，《雾山五行》起初最吸引我的反而是它的人物设定。

《雾山五行》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古代，你可以把它简单理解成五行使者（类似神明的存在）、妖兽和生活在地膳村的人类，这三大种族势力共同争夺能够治病救人、增强个体能量的圣兽麒麟的故事。这种“神妖人一台戏”的设定其实并不陌生，五行使者的形象也很容易让人想起《西游记》里一路斩妖除魔的唐僧师徒，《鬼灭之刃》里保护平民、身为鬼杀队成员的灶门炭治郎，又或是那些经典的漫威英雄们。

不过和这些作品里通常把妖视作绝对的恶、把人视作绝对的善不同，《雾山五行》中对于每个族群的刻画，却要更加多面和曲折。

《雾山五行》里的妖兽，并不都是冰冷的杀人机器。最有代表性的是第二季《雾山五行之犀川幻紫林篇》（简称《雾山五行2》）第一集里出现的角色，妖兽焦尾。在焦尾还是个小妖的时候，他会为了自己的兄弟血妖能活下去而闯火行封界、为了替兄弟报仇而拼命修炼十年等等，这体现出他有情有义的一面。有观众就如此评价，“焦尾真汉子也，不但为朋友闯结界而且渴望公平对决，也有战术头脑，比起赤骥人品好多了。”

赤骥是掌管地膳村的八兄弟里的大哥，明面上，以赤骥为首的八兄弟是为了救助村子里的老弱病残，而给他们服用由圣兽麒麟的鳞片制成的拥有奇效的聚仙丸，看似是善举的背后却隐藏着拿这些村民当药物试验品的巨大阴谋，他们自己则妄图拥有能够匹敌妖兽的力量，长期服用着（可能是）由另一种配方制成的聚仙丸。

所以，比起其他一些角色构成相似，并且目的大体是为了歌颂英雄的同类作品，《雾山五行》增加了对人性复杂性的描画，这让这部剧显得没有那么老套和符号化。正如知乎博主大狸分析的那样，《雾山五行》中“人并非全部善类，妖也并非全部一无是处，只是大家为了自己阵营的利益而拼命抢夺对方阵营的生存空间罢了”。

当我们带着为什么会有如此设定的疑问和这部剧的导演林魂交流时，导演的回答非常坦诚，“因为本身我们创作者都是人，我们所面对的困难就是贪、嗔、痴（注：剧中的三大妖兽也是以此命名），这些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只不过占的比例和幅度不一样而已。我们更多还是思考当人类遇到这些怨念，会使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是你一定是对的，他一定是错的，因为站在自己的角度，他们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一定是合理的。”

他接着补充，“创作肯定还是源于生活，如果说我把这个人物就这么简单地贴完标签了，可能对于创作性质和想要突出的点来讲，就没有那么有吸引力。”

8月16日，《雾山五行2》刚刚在B站收官，不过《雾山五行》故事的开始最早要追溯到2016年。按照林魂的说法，最开始他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想做一个关于“五行”的故事，为此参考了许多中国古代的史料，以及《山海经》和《搜神记》等等的志怪典籍。而在前期剧本阶段，创作团队就已经基本定好了所有的基调和内容，包括上述提到的种种角色，要围绕火行使者闻人翊悬的主线展开剧情，甚至是故事的结局，“这个作品其实是从结局开始往前倒推的，结局已经定好了，就意味着它的起点一定不会特别远”。

所有的血肉也是在骨架确定好之后一点一点被填充完整的。在美术风格上，林魂的学习对象就包括但不限于北宋时期的名画《千里江山图》、张大千的泼墨山水画，以及上世纪以来中国著名画家傅抱石、戴敦邦等人的笔法等等。在2017年7月正式开始《雾山五行》的制作时，林魂和他的团队还曾去黄山采风，由此更坚定了他们把水墨风作为这部剧的基础美术风格。

不过团队最花费时间和心思的地方，还是在设计和制作剧中动作戏的部分。

衡量一部动画番剧的动作戏好不好看，无非是看角色的武器使用是不是丰富，招式设计是不是精彩，以及画面调度是不是漂亮。但当谈到国产2D动画，我们似乎又很难回想起上一部动作戏好看的国产动画是哪一部。从这个意义上说，《雾山五行》没少下功夫，即使是一个完全不懂动画创作的观众，看起来也丝毫不会觉得枯燥。

举例来说，在涉及到人类动作戏的部分，林魂和他的团队就根据每个人的性格设计了不同的兵器，并设计了符合兵器的招式，同时也让只能使用冷兵器的人类动作尽可能写实，给观众的感觉更真实可信。

而就像前文提到的，这部剧并不单单只讲人类，另外还有五行使者和妖兽两大族群——这似乎也是《雾山五行》所要面对的更大挑战，可以想见，要给五行使者和妖兽设计动作场面，可供参考的素材太少，没人见过他们打斗时候的样子，要把具体场景呈现出来就只能凭创作者的想象。据说其中一段仅40秒的打戏，林魂和他的团队就足足画了3个月，连板绘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他们就改用宣纸一笔一画画纯水墨，这样的工作方式被一位观众评价，“这种纯度的（创作）还是往日上美画的能称作艺术品的动画”。

如此爆肝的创作，最终换来的是观众口中“国漫天花板”的打戏呈现。在《雾山五行2》第四集的高潮部分，导演用了约6分钟来刻画火行使者和妖兽山褚在幻紫林纯粹的打斗片段，在紫雾缭绕的山水背景中，不断有双方撞击、释放技能形成的线条、色彩和光影碰撞，从近景到远景，火行两兄弟和山褚上天入地，距离拉开之后又紧接着追击，攻防来回转换，加上视觉上的纵深感，营造出了人眼难以追上他们动作的快节奏效果，我们甚至能在一部2D动画中看出晕眩的感觉。

《雾山五行》动作戏对于节奏的把控满足了观众期待的高燃情绪，当中配合作品水墨风格的中式战斗方式，又成为这部剧区别于其他作品的身份标识。有网友把林魂和他的团队同日本的扳机社做类比，后者则是很多动画迷眼中最能感受到日本动画与世界其他国家动画的区别和日本动画魅力动画公司。

也有嗅觉敏锐的观众从火行使者和妖兽连打设计、拳拳到肉的动作戏中，看出了当年香港武侠片的味道，这和林魂某种程度的创作原点不谋而合。“当今观众看到的很多影视剧也好，动画也好，接触到的更多可能是当代战斗戏的表现形式，也有很多日本动画中的战斗方式，而80、90年代那种动作戏的编排和感觉，其实在悄悄地变少，”林魂说，“我自己一直有看香港的各种动作电影，但是现在香港的动作电影已经越来越少了。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消亡的过程中，一定会有很多人对它产生非常深刻的记忆和回忆，如果我们能有一种方式更好地去呈现这种动作戏，当这些回忆被勾起来，一定也能持续地打动观众。”

《雾山五行2》目前在豆瓣有着高达9.3的评分。很难想象，如此高质量、制作精细的作品，是一个只有14人的团队创作出来的。

这一季事实上距离《雾山五行》第一季2020年7月26日在B站首播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三年时间里，林魂创办的六道无鱼动画工作室（简称六道无鱼）主力制作人员从6人增长至14人，这使得第二季《雾山五行2》的画面质量能够有所精进，集数和单集时长也较第一季有所增加。而六道无鱼的诞生，可以说本就带着“动作片”的基因，林魂作为导演的前作《岁城璃心》，早在2014年就凭借招招凌厉的打斗场面得到了观众认可；而在2020年4月播出、大受好评的国产动画《大理寺日志》最后一集的打斗戏，也是林魂亲自担任设计的。


林魂其实非常清楚，六道无鱼作为一个小而美的动画制作团队，需要去放大的优势在哪里。“因为我们公司人数、人手不是那么多，能够绘画这样风格的人才也比较难找，我们衡量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突出自己的长项，在动作、战斗的部分尽量做到让大家满意，”他说，“我觉得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

交流中，“保持清醒”是被林魂反复提到的几个字，这几个字也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局限是什么，譬如以团队目前的能力和实力，还远达不到将《雾山五行》制作成一部电影；再比如，角色的刻画、剧情的展开等故事创作层面的问题，也因为团队规模无法特别细致地向观众交代清楚，“其实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

会这么讲是因为，从《雾山五行》面世起，来自观众“为什么不做成电影”、“为什么故事不能讲得更好”和“为什么不能更新快一点”等等的疑问一直没有断过。表面上轻巧的一句话，到林魂这里就成了需要做出许多抉择的事情。就像有网友提到的，感觉这部剧“经费、时间和肝都在燃烧”，这也要求林魂必须“保持清醒”、去做取舍，也解释了为什么当他看到网友类似“不要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的评论时，会觉得触动。

“在动作戏的设计上，可能有的团队会请武术指导，我们有的只是自己的一些阅历和经验。”在被问及是否能总结出一些拍摄动作戏的方法时，林魂这样说。

很多观众也许并不知道，六道无鱼的工作室在浙江省衢州市，一个可能需要借助搜索才能知道在哪里的城市。尽管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工作室曾错失不少招揽优秀人才的机会，但林魂似乎并没有想过要为工作室另选新址——没什么比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野生”环境更适合创作的了。林魂曾在B站的专访中提到，他家门前就有一条河，经常会有鸭子游过，他会观察这些小动物，觉得它们的生活习性特别好玩，而家门前游过的这些鸭子，最后也成了《雾山五行》里鸭子的原型。

一个普遍的共识是，二维动画其实是个“手艺活”，能不能拍好，很大程度建立在创作者的个人天赋之上。《雾山五行》至少说明，中国并不缺有天赋的动画人，它的意义或许不在于能为成熟的动画工业流水线提供多少借鉴，而在于告诉外界中国动画还可以走什么样的道路。